飲食有情
明報
P12
食物與愛情
By 也斯
沒有了一個英女皇誕辰的假期，卻多了一個佛誕的假期。
不，我沒有參加搶包山。我只是看到電視上一個一個包，上面依餅模蓋出「平安」兩字。過去也有蓋上「壽」字、也有蓋上「安」字。現在都蓋上「平安」兩字，都叫做平安包了。
我沒有吃，我只是吃了一個欒樨餅。不是白色，是墨綠色的。據說昔日每逢農曆四月初八浴佛節，廣州舊例在這天摘取闊苞菊（Pluchea indica）葉，搗爛後和以粘米粉糯米粉及糖，搓製打模蒸熟成粢耙，叫做欒樨餅。據說，小兒吃了有暖胃去癪之效呢！我只是與朋友吃了一個欒樨餅。
你看，我們的食物裏都寄托了平安和痊癒的希望呢！
文也斯
「視爾如荍，貽我握椒。」
到底是誰送來長野巨峰的葡萄？
一位笑咪咪的美少女，母親說。
真叫人摸不腦袋。直至你text 來訊息。你們兩位兩小無猜的金童玉女，想出什麼鬼主意了？寄來的表格收到了。談詩也還是有興趣的，不過我現在都是慢動作，還欠了人家的東西，不知怎麼辦才好！
正努力把劉先生和馬先生的論文寫完，就可以休息一下了。
我們總沒法像法國作家那麼瀟灑。那個晚上，最後一個環節前，往外面吸煙的法國作家失蹤了。後來據說是給一群瘋狂的女子劫持了。不，我不特別感到意外，如果你讀遍他的小說，就不會覺得驚訝了。
每個人有不同的生活態度吧！我接觸他真人，感到頹廢空虛底下隱約的憂傷，倒有幾分好感。詩裏好似埋藏了感情。讓我們躍過城市的八卦與宣傳，仔細讀一個詩人的詩，嘴嚼一個農夫種的菜吧！
總有不同的蔬菜。朋友帶來了有機蔬菜：白蘿蔔。蘿蔔葉、紅蘿蔔、香菇、牛蒡，讓我做成五蔬湯，幫助我排去體內的毒素，恢復身體的抵抗力。
蔬菜也有許多種的，也總有帶農藥，令人不適的；化了濃妝，吃下去卻叫人鬧肚子的。總有不同的蔬菜。
我的日本朋友，總有新意的文化觀察者，你去年才動了手術，今年居然來看我了。你叫我摸摸你腦袋上突起的疤痕，不簡單的手術呢！我的手掌觸到你的憂慮：失去思考、失去書寫能力的憂慮。
高興你敏銳如昔。你在香港街頭，回想在北歐學院的嚴冬，雀躍地說這才是生活哩！是的，只不過，我們的香港有時又不免只有太熱鬧的生活了。空氣裏也潛伏過分熱鬧的奇特的分子。
你給我帶來了金精軒的信玄餅。是你們鄉居山區的手信。手紙袋上繪的是信州川中島大會戰的古圖。你也是剛從一場生死的大戰中回來。我倒是記得住在你山上房子那些日子感到的生活的和平舒暢，詩思也源源而來。
那晚，法國人失蹤以後，我們繼續文明地談下去。朋友難得一見。我們還可以好好對話，在喧鬧的雜聲中創造我們原來期望的世界
感情的幅度是廣闊的，可以有不同的面貌。多年不見的朋友陪我走到家樓下門前，一邊教導我該小心注意不該吃的東西，我點頭同意，像個聽話的弟弟。
我遇過一些可怕的人。但也總有朋友帶給我不同的東西。
「視爾如荍，貽我握椒。」你像朵錦葵呢，帶給我的是花椒？據說古代以花椒和泥塗牆，可以令房子溫暖，並且消除惡氣。
若把鮮嫩綠豆芽過熟水，以花椒爆香，翻炒，便是美味的「油潑花椒豆芽」了。
是不該吃。不該吃的，我知道。只不過是說說罷了。
我來自美因河的德國朋友，高興知道你駕車壯遊中亞，探索古中國在絲綢之路之前的美酒之路。你展示給我們看在喬治亞和阿美尼亞文物中找到與中國類似的酒爵。從安陽賈湖新石器時代的出土文物看到古代釀酒的痕。
一位內地來的研究生質疑：我們中國人喝葡萄酒不過是這一、二十年的時髦現象，過去喝的都是高梁茅台白乾才對，不是葡萄酒呀！
哈哈，這是典型的當今的歷史觀！他們忘記了「葡萄美酒夜光杯」的詩句了！
至於你帶來的美因河的美酒，讓我打開了大家分享吧。即使我不能喝，欣賞大家分享也是一種樂趣呢！
南瓜與蕃薯的沙拉
豪雨令南華的節瓜歉收了。
那就準備做一個南瓜與蕃薯的沙拉吧。
把南瓜與蕃薯煮熟了。是的，蕃薯可以連皮，那樣更好。用木匙，或者用手吧，把它們壓碎。最好有不同程度的成熟，不同程度的質感。世界是由不同的種類構成的。或許，再加上蘋果？西芹，或者桃子？還有什麼呢？
重新學習做菜，重新認識每一種材料。「焉得諼草，言樹之背。」諼草，又名萱草，金針花、忘憂草，有明目、安神的作用。朋友說：金針防癌，但不要煮超過三分鐘。我聽了記下，用自己的體驗求證。
沒有新鮮的桃子。不如用罐頭？
唉，不，我其實不該再加上現成的桃子。一下子，整盆沙拉變得太甜了。不自然的甜味。我應該更嚴謹地對抗罐頭。應該用自然生長的桃子不應偷懶。人工的甜味破壞了整盤自然的沙拉。我在錯誤中學習。
香港腸病毒併發案。戲院里老鼠為患。深圳富士康工廠十二起跳樓。我們的城市生病了。各種各樣的病。
世博非洲展館沒有高科技就沒有人排隊。大家都在嚮往高科技。
如何尋找一條不用犧牲人文的發展之路？手機的產品外觀愈來愈時髦，可想到生產車間的環境如何惡劣、員工承受的壓力如何嚴重？
世界由許許多多好壞參半的分子組成，我們沒法潔癖地不沾塵污，也不可能擁抱一切。這參差明暗也存在於我們身體之內。
什麼對身體是好的，什麼不是？ 你得從多聲音中，從自己的體驗中去找出自己的食物，自己的愛情。
自己的體驗找自己的愛情
對你的身體，豆腐還好，豆漿就不好了。豆苗是可以的： 「野蔬充膳甘長藿，落葉添薪仰古槐。」枸杞葉和辣椒葉是好的，杞子和紅棗卻不好了。我們得逐漸去明白物性。「既堅既好，不稂不莠。去其螟螣，及其蟊賊。」我們不得不與螟螣、蟊賊同在一幅田畝上。
匏有苦葉，濟有深涉。深則厲，淺則揭。
每天看到這多不同的東西。在一個電影與教育的研討會上，一位講者說了一段令我感動的話：有些接受了文學和電影教育薰陶的人，他們未必覓得高位，拍成電影或寫書成名，沒有人著厚書去吹捧他們走過的路。他們可能去賣咖啡或什麼的， 但他們作為人的素質很高。他們享受生活，樂於助人，遇到危機有應變的餘裕。你會慶幸這世界上有這樣的人。
由於你看不同的書，比方外國小說，可能令你多了看法，變成不同的人。
正在做的菜，加入了羅勒或薄荷，味道不同了。
閱讀和寫作，給了我很大的幫助。幫助我了解別人，反省自己。每一個階段：在大機構工作時的困惑、在異國的摸索、回港後的失落、生命中的種種重大的困擾和起伏，都是通過自己私隱的思考與寫作，自己明白過來。更好的食譜與藥方，我得自己體驗，自己選擇。我不會寫別人的食譜。
想到里爾克的《秋日》，詩中人說從今要走向更冷寂的一片天地。「沒有渡船的地方不要製造渡船」。更實在地感覺人世的冷暖，感謝友人的關心。
「匏有苦葉，濟有深涉。深則厲，淺則揭。」我們各以自己的方式渡河吧。
後記
生病的消息傳出後，多謝各方朋友的關心，未及一一回覆，謹借這裏一角說幾句話：
我目前接受西醫和中醫的治療，也注意食療和做運動。身體容易累，所以也爭取每天有充分休息，以及八小時睡眠。
關心的朋友和學生為我帶來有機蔬菜、水果及相關的食物、療方、介紹好醫生、醫書，交換經驗和打氣，我都衷心感激。疾病是一個警號，讓我重新檢視自己的身體、衡量生活中的輕重、珍惜各方人情。若我能好好走過這段路，一定把學到的東西與大家分享。目前還在過程中，不想多說了，尤其不想接受公開訪問。希望大家諒解。
答應《星期日生活》寫半年的專欄，終於也完成了。我很喜歡《星期日生活》的朝氣與個性。多謝編者黎佩芬的包容，葉輝的鼓勵，在這裏的寫作，無疑是愉快的經驗。
現在考試過去了， 正是暑假，希望可以休息一下。我仍可以帶論文，討論學術研究。亦想回到未完的小說創作。望能勞逸適度，不光是一個病人，亦有生活，能多看書、多休息。謝謝大家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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